阿迪力:笑里藏针
你凭什么把嘴画那么大?
因为口无遮拦是他的缺点。
你为什么要苍翠这棵树?
因为我也是树上的一片叶。
捣乱
“阿迪力江,又是你干的吧!”
躲在另一个屋子里的阿迪力,从父亲对他的称呼中就听得出来,爸爸没有真生气。
在维吾尔族的习惯称谓中,对男孩子的名字加上“jiang”的后缀时,是表示亲昵。
他是实在找不到白纸了,哪怕一小片。
童年时,阿迪力和克拉玛依其他的小学生一样,都是把宣传画裁成小片,在背面打上方格或者横线,然后让妈妈用针线缝制成作业本。
干了一辈子机械制造工作的父亲,却保留了不少20世纪50年代援疆的苏联专家留下的石油工程类图书。
那些印满了俄文的精装本中有许多工程插图,插图的旁边有很多留白。这些留白,就成了七八岁的阿迪力的画纸。
“孩子喜欢画画,就让他画。只要他能从中得到快乐。”这是阿迪力父母共同的理念。
咋丑?
“八路军叔叔真威风,日本鬼子长得太难看了!”
当那些“七岁八岁狗都嫌”的男孩子们撒欢儿捣蛋的时候,阿迪力却抱着小人儿书入神。
汉字他还认不了几个,他是被书上的画吸引着,“我怎么画不出八路军叔叔的威风?画不出日本鬼子的难看?”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阿迪力的脑海中,直到放学时在三小门口遇到了那个卖“电影书”的老爷爷。
老爷爷卖的“电影书”是这样的——
每张纸上都用最简单的几笔线条画着一只小鸟。如果快速地翻动这本书,小鸟就飞起来了,而且还俏皮地动着脑袋和一个黑点表示的小眼睛。
一大帮孩子都被这玩意儿吸引了,觉得好玩极了。但阿迪力的感觉是豁然开朗。他发现,每张纸上勾勒小鸟翅膀和眼睛的那几条线的区别就在于线条的长短和位置不同。不同长短的线条和位置,就能表现出小鸟不同的形态。
从此,阿迪力笔下的“八路军”的肩膀很宽,日本鬼子的膝盖骨比大腿还粗。
孤独
阿迪力第一次知道“漫画”这个词,是在油建公司图书室,妈妈在那里当管理员。
原来,自己那种“用夸张的手法表现内心的感受”的绘画方法就叫做“漫画”。
只是,书上和杂志上的那些漫画,看了让人特“解气”,是在讽刺一些不文明的行为。
“漫画是一种不需要翻译的语言。”从这时起,阿迪力已经下定了一生画漫画的决心。初中毕业时,他报考了克拉玛依师范学校美术专业。
三年的专业学习,让绘画技法已不再成为阿迪力漫画创作的瓶颈。
1990年,当技校附小的美术教师阿迪力的处女作《新疆》在《新疆青年》杂志上发表后,他接到了《新疆日报》的美术编辑陈国锋的电话:“小伙子,新疆画漫画的人太少了,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是的,阿迪力一直在“孤军作战”。
关于漫画的业务书籍,在克拉玛依的书店很难买到,图书馆也几乎没有。他不知道漫画的艺术发展方向,也不知道自己作品的优势在哪里,短处如何弥补。
他多想能有个群体或者几个爱好漫画的人交流交流啊!
观点
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利用周末的时间一趟趟地往乌鲁木齐跑,南门新华书店和延安路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都认识这个每次带着馕看书买书的维吾尔族小伙子了。
阿迪力的汉文阅读水平一直不太好,每本漫画专业创作理论书籍的内容,他也就只能读懂40%左右。
但他还是连蒙带猜地啃。
1994年,《新疆石油报》要招录一批新闻工作者。阿迪力独树一帜的漫画让他成为了一名报纸美术编辑。从这时起,画漫画已不再是爱好,而是工作了。
他的任务是给一些新闻作品配插图。这促使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思想水平的提高方面。他需要做的,是观察社会、思考现实、形成观点。
阿迪力多才多艺。他是维吾尔婚礼上常受邀请的键盘手。但每次为婚礼演奏完之后,他的心情并不是太畅快——
“新娘的彩礼,往往让新郎家不堪重负。”正当婚配年龄的阿迪力对此类事情开始敏感起来。
在又一场婚礼之后,他回家创作了一幅这样的场景——
一位新娘坐在一个巨大的、溢满金银首饰的包袱上,新郎从包袱下面挣扎着伸出头大声呼救:“救救我啊!”
年纪相当的弟兄们看了阿迪力的这幅漫画,都拍着他的肩膀,咬着牙狠狠地笑,使劲点头。
思想
电视广告越来越多。甚至到了“广告里插播点电视剧”的程度了。
他从客厅走入书房,用油彩迅速涂抹出一幅让人忍俊不禁的漫画:一个人也被超多的电视广告搞得没脾气了,甚至怀疑自己的电视坏了。于是,他打开电视机的后盖,一堆“广告”字样稀里哗啦地散塌出来。
这幅《广告》笑着讽刺了社会发展过程中文化与经济之间不甚协调的关系问题。获得了2004年“子恺”杯全国漫画创作大赛的优秀奖。
阿迪力一搞起创作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必须要夹住一根东西——香烟。
他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但自己总是控制不住。于是,他为自己画了一组警示连环画:一个烟鬼喷出的烟雾具备了人工降雨的效用,结果,一道闪电把自己劈成了骷髅。
2002年,德国的一家漫画协会组织了一次全世界范围内的漫画大赛,要求的主题与“灵异”有关。
阿迪力决定参赛。但他不想表现“关于灵异的幽默”,他把发力点定在了人生方面——
一个落水的人在伸手求救,很多人用各种方法救他。但由于他的眼睛已经被河水淹没,所以,救生圈、浮木、绳索、木棍他都看不见。他选择了死神伸出的长柄镰刀。
这不仅让人想起一句哲理:如果一个人分清了忠言和谗言,那么他就不需要忠言了。
他信心十足地带着写有英文地址的稿件走向邮局。但工作人员的一句话把他吓回来了:“邮寄到德国,800元。”
“天哪!我的工资才一千出头!”
“图谋”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阿迪力不再觉得孤独。
丰子恺、丁聪、张乐平、华君武的漫画都让他感动不已。
《新漫网》、《世漫网》、《中国肖像漫画联盟》等网站,既是他的学校,也是他发表作品的平台。
电脑技术的发展,让阿迪力的漫画创作有了新的手段。2008年,他花了3800元买了一部手绘板。从此,他的漫画作品不再受到诸如场地、颜料色彩等方面的限制。
但阿迪力的“鸟枪换炮”的目的不止于此。
2011年,他在乌鲁木齐新疆“数字魔力”培训基地学习了三个月的“玛雅”特技软件——《阿凡达》和《功夫熊猫》的制作工具。
因为他知道,克拉玛依要发展动漫产业了。
大树
阿迪力的妈妈在20世纪60年代毕业于新疆石油学院,是一名老知识分子。
妈妈经常对他讲起她年轻时新疆各族人民团结友爱、亲如一家的事情。
阿迪力看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这只雄鸡在他眼前渐渐幻化成了一棵已有五千岁却依然苍翠的大树。
他盯着大树在思考:是什么让她的文明在五千年间从未中断?是什么让她抵御了五千年来必然要经受的雷劈电闪、风霜雨雪、病虫灾害?难道只是那些皇帝和英雄?
“不。是几千年来中华各族儿女的团结互助、相扶相依!”阿迪力找到了答案,“也许每个民族的方法不同、分工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让大树万古长青!”
阿迪力开启电脑,打开手绘板——
一棵雄鸡状树冠的大树下,一位梳着很多小辫儿的维吾尔族姑娘在给大树浇水,一位穿着碎花小袄的汉族姑娘在细心地为大树修剪枝桠。而手里分别拿着铁锨和坎土曼的汉族和维吾尔族汉子正乐呵呵地享受着劳动的快乐。
2010年在乌鲁木齐举办的“阿迪力个人漫画展”上,这幅《共育中华树》让一千多名观众不是哈哈大笑,而是微微一笑。
阿迪力:克拉玛依日报社美术编辑。
代表作:《共育中华树》《广告》《无题(灵异主题)》“艺人幽默画系列”等。
樊福江:冰山朝圣
他仰望白云之上的冰山,
他聚焦冰山之上的人们。
刻意创作之后才发现,原来
最成功的作品是自己的心灵。
遗照
电焊工戴天顺想不到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一直在罐外等着。
摄影师樊福江判断出有一张笑盈盈的面孔必然从罐内探出。
就在这名优秀共产党员焊完最后一道接缝准备收工的时候,文化局办公室主任手中相机的“咔嚓”声把他工作中每天都伴随着的笑脸定格成了人生中最后、也是最灿烂的一道风景。
1993年,彩南油田会战如火如荼。克拉玛依市文化局组织了一支油田文化服务队来到沙漠中,樊福江的任务是为一线员工留下他们最真实的战斗景象。
樊福江蜷起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对戴天顺打了一个“OK”的手势之后就转身离开了,他甚至差点忘记自己曾经拍摄过的这个劳模的姓名。
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戴天顺因为脑溢血永远倒在了自己钟爱的工作岗位上。
樊福江盯着电视上播放戴天顺事迹时反复出现的、自己拍摄的那张照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伤感?遗憾?好像还有一丝欣慰。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
有时候,瞬间即是永恒。
劳模
对樊福江而言,如果说从1982年拿起的相机一直是工作用具的话,那么从这时起,这部老旧的MINOLTA相机就成了他事业的舞台。
樊福江想把那些值得克拉玛依人记住的克拉玛依人以永恒的方式记录下来——
他决定拍摄两代克拉玛依人中的100名省部级以上的劳动模范,把他们散发出来的光辉用最具代表性的方式保留下来。
然而,这件事的难度远远超过了对毫不知情的戴天顺的拍摄——他选择了被要求“作秀”的一群最不会作秀的人。
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王玉环是一名普通的采油女工。当樊福江开着破旧的吉普车在百口泉油田的戈壁滩上找到她说明来意之后,王玉环原本自然的表情一下变得局促起来。
但樊福江是有备而来的——
王玉环既没有攻克过技术难关,也没有卓越的组织管理经历,她是将油田的事情当成了自己家的事情一样在奉献。
樊福江知道,她为了油田的上产,把正在发高烧的两岁的孩子丢在家里;樊福江也知道,采油站水套炉失火,王玉环跳进结着冰碴的阀门池抢关阀门,避免了一起失控火灾……
“这都不算什么……”王玉环脸上的紧张渐渐被羞涩所代替。
这抹淡淡的红晕与她身后那簇开着粉色小花的红柳相映成趣。是啊,王玉环平凡得就如同戈壁上的红柳一样。
樊福江一次次按下快门的过程,就是他一次次接受洗礼的过程——平常的面孔后面,有着多么丰富的心灵世界啊!
聚焦
1997年5月1日,当耗时三年半的《功勋的赞歌——樊福江百名油田群英谱》专题影展开幕的时候,他已经将镜头瞄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在一次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岚清参加的座谈会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文学家冯骥才做了题为“拯救城市文化刻不容缓”的发言。
他提出,有摄像机、照相机的人拿起镜头保护和记录下中国的历史文化遗产。
听了这一席话,樊福江感觉如醍醐灌顶:“还有什么能比刻在脸上的故事更能体现以人为绝对载体的历史与时代的印痕呢?”
这时的樊福江还不知道有一个新词组,叫做“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他却开始了新疆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记录工作。
有了这种思想的樊福江,感觉到按下快门的难度越来越大。
他暂时放下了相机,钻进了图书馆,如同一个渴望识字的文盲,吞食着各种能够帮助他按对快门的书籍。
樊福江的目光渐渐聚焦在一个遥远神秘的名字上——帕米尔高原。
那里生活着中国唯一一个欧罗巴人种民族——塔吉克族。他们的“挂波齐(马球)”、“巴罗提(灯节)”独树一帜;他们的“新娘跨火盆”、“ 肖公巴哈尔 (春节)”又显示出和中原民族久远而紧密的血脉联系。
他卖掉了那辆随时就可能抛锚的“北京212”,买了一辆性能更稳定、马力更强劲的“北京213”,因为塔吉克族生活的塔什库尔干县离克拉玛依市有两千多公里的崎岖路途。
宁静
这是一个完全异样的世界。
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下,有一片静得出奇的高山草原。似乎二百多年来世界的剧烈变化与这里毫无关联。
他是带着“功利式摄影”的想法进入塔什库尔干的——争取拍出获大奖的图片。
樊福江行走在土黄色墙壁隔出的村庄里,一双双或浑浊或清澈的湖蓝色的眼睛跟随着这个瘦小的汉人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个黑乎乎的宝贝。
樊福江忘情地用着胶片。他把一卷新胶片装进暗盒之后,习惯性地看看路边——没有垃圾桶。于是就随手把塑料胶卷包装盒扔在墙根。
正往前走着,忽然感觉有人在后面轻轻拽他的衣襟。
转头一看,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身后还跟着一位步履急促而蹒跚的老妇人。
小男孩把小手伸向樊福江,手中握着的正是他之前丢弃的胶卷包装盒。
把东西还给了失主,老妇人的眼中似乎透出了一丝满足,牵着孩子放心地走了。
夕阳西下,炊烟升起。
几名中年汉子谨慎而又略显羞涩地拦住樊福江,用手比划着“吃”和“睡”的动作之后,微微欠身伸出右手做出一个欧洲中世纪绅士那种标准的邀请动作。并拢的五指朝向一扇低矮陈旧的木门。
就着茶水吃完了100斤青稞能磨出105斤的面粉(含有麸皮和木屑的重量)烤制的馕,躺在崭新的被褥当中,樊福江的心好像被一种温暖而纯净的东西触了一下:“也许,对所谓的现代文明世界来说,塔吉克人最有价值的,并非那些有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冰山有水、人间有情,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快乐宁静的生活真的不需要很多。
回家
每年都要去一两次塔什库尔干的樊福江,对塔吉克人的认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
他的“功利式摄影”似乎成功了——
《中国摄影》、《大众摄影》、《人像摄影》、《摄影之友》、《人民画报》、《民族画报》等全国性摄影艺术刊物上,樊福江的名字越来越多。
在多次获得自治区和中石油各种摄影奖项之后,2009年,《帕米尔高原上的婚礼》获得了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中国民俗摄影协会联合主办的、一百多个国家的摄影师参加的第六届国际民俗摄影“人类贡献奖”年赛传统礼仪类提名奖,并入选获奖作品集《人类的记忆》。
2011年,樊福江的《塔吉克族婚俗》获得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办的“我们的精神家园·2011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摄影大展”铜奖。
但这已经不是激励他年年“回”塔什库尔干的主要动力了。
启程之前,在车的后备箱里,除了几公斤冲洗好准备送给主人公的照片之外,装满了樊福江到处搜罗的、洗干净的旧衣服,还有许多条艳红色的纱巾——红色,是塔吉克女孩最喜爱的颜色。
当这辆熟悉越野车进入村庄时,乡亲们会在村口等候。因为他们提前就知道樊福江要回来——
在克拉玛依实验中学,内初班女同学卡拉姆汗会用手机把樊福江南行的消息通知自己的父老乡亲。
这名远离家乡的塔吉克女孩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孤独。因为在克拉玛依,自己有个樊叔叔。
樊福江: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艺术学会会员,克拉玛依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代表作:摄影作品集《云彩上的人家》《风尘大漠》,摄影专题《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帕米尔高原上的婚礼》《战胜死亡之海的人们》等。
傅剑锋:心中有花
态度决定一切。
何谓态度?一切如何?
心中有花便如花,
心中有佛便成佛。
弱智
“傅大夫,你出去一下吧。要不然我们下不了手。”姜大夫轻声地对同事傅元升说。
“好。儿子就拜托你们了!”傅元升说完,就带上了手术室的门,头也不回地去他的办公室了。
1964年夏天,傅剑锋患了脑膜脑炎。傅元升走后,两名男大夫按住他的手脚,姜大夫的大号针头刺入了3岁的傅剑锋那还未完全钙化的脊椎骨——骨髓穿刺。
两个小时之后……
“细胞形态检查结果出来了。”姜大夫来到了傅大夫的办公室。
“唔,谢谢!”傅元升用力地握了握姜大夫的手,“最好的可能和最坏的可能各是什么?”
“我们尽力保住孩子的生命!”姜大夫舔了舔嘴唇,低着头没敢看傅元升,“最好的结果可能是……也许是……以后大脑的反应……可能会……慢一点儿。”
“弱智?”
“哦……嗯。”
傅元升来到病房门外,隔着玻璃看着儿子。
背部的剧痛,让傅剑锋无法平躺。
但糊满泪痕和干鼻涕的小脸上,恐惧和痛苦的表情已然全无。他趴在病床上,小手里握着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截粉笔头,正聚精会神地往脱了漆的床头柜上画画——一列冒着烟的火车。
他边画,嘴里还边配音:“呜——嘟嘟嘟嘟,火车开到北京咯,见到毛主席咯……”
从此,医务工作者傅元升在努力地用职业眼光搜索儿子身上“弱智”的蛛丝马迹,以便及时应对,可一直没找到。
但傅剑锋身上那种与“弱智”完全相反的“症状”却愈演愈烈……
偷窥
“老傅啊,我都怀疑自己三年前把他给治过头儿了!这小子不但不弱智,反而皮得没边儿了!”姜大夫揪着傅剑锋的耳朵把他拎到了爸爸的办公室,“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又闯什么祸了?”傅元升抄起了从单位领的第五把扫帚——前四把已经打坏了。
“看阿姨生娃娃。”傅剑锋习惯性地绷紧了臀部肌肉,朗声答道。
“你……你……”
面对儿子的这次“创新”,傅元升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次既不是和小朋友打架,也不是偷西瓜,又不是下河坝游泳,完全是一个新的“命题”。
“你说!为什么要偷看阿姨生娃娃?”
“阿姨不穿衣服的样子很好看,像歌儿一样好听。”
儿子这逻辑混乱但坚定不移的回答,忽然启发了傅元升:“也许,孩子真遗传了我的基因?”
傅大夫的业余爱好是美术,农七师不少地方的毛主席像就是他画的。
傅元升拎着两瓶酒,骑着自行车开始四处为傅剑锋寻找老师。
看着四处奔波的爸爸,傅剑锋发誓:“我要是成不了画家,就不是我爸爸的儿子!”
毕业于上海艺术专科学校的知青魏谦成了傅剑锋的老师。
魏谦这种基本功非常扎实、美术理论非常系统的老师,不知是帮了傅剑锋还是害了傅剑锋:“要进行人体模特写生。”
傅剑锋对魏老师的话言听计从。对于他来说,最好的模特就是各位站着讲课的老师。当然,最好的速写时间也就是上课的时候。
不过,被收走的那些速写本,没有被老师们扔掉,而是收藏起来了——在魏老师的倾心教导下,初中时的傅剑锋已经画得相当不错了。
喜败
《新疆日报》发出了征稿通知。
傅剑锋很认真地画了一幅画投了去。但过了不久,他收到的是退稿信:“画稿不够完整,没被采用,希望你今后更加努力,多投稿。”
这封退稿信非但没让傅剑锋失落,反而使他更加振奋——“我再画好一点,他们就会用我的画了!”
傅剑锋记住的,永远是“正面信息”——
对这样一个学习成绩差、调皮捣蛋的学生,班主任于畅老师在毕业鉴定书上这样写:“特别爱好美术,有专长,并有刻苦钻研的精神,经常为学校办黑板报……为教育革命做出了贡献。”
其实,那份鉴定书上还有一些傅剑锋没记住的话:“上课爱做小动作,希望今后改正。”
但鼓励归鼓励,能力归能力。
傅剑锋两次高考都因为分数线本就不高的文化课成绩不合格而未能进入他梦寐以求的美术学院。
于是,1979年,他参加工作了——在独山子二中当了美术老师。
实在
1983年5月,四川美术学院雕塑系的伍明万教授和郭选昌教授应邀来到克拉玛依为黑油山和矿史馆创作雕塑。已经在克拉玛依崭露头脚的傅剑锋被组织上派去给二位教授打下手。
两位大师喜欢这个机灵肯干的小伙子,按照中国人的惯性思维对他说了一句:“想学油画,以后可以去四川找我们。”
其实,人家这句话的实质和“吃了吗?没吃到我家吃点儿”一样,属于中国人特有的客气话。
可傅剑锋发自内心地把两位老人当成了恩人。
1983年8月,他依靠“新疆石油管理局美术教学比赛第一名”的实力说服了学校领导,带着装满了一个大木箱的油彩来到了重庆。
当他把介绍信递到伍明万眼前时,教授傻眼了:“你们新疆人可真实在啊!”
他在毕业生暂时空出的宿舍里等了半个月之后,四川美术学院有史以来第一个“进修班”组建了——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信守德高望重的伍教授那句不经意的承诺。
1991年傅剑锋第二次去四川美院上学,就不是“进修”了,而是正儿八经地带着学历。
熟悉得视若无睹的事物,在离开它之后,往往变成了思念的符号。
离开了独山子,他开始怀念独山子炼油厂的那些巍峨的炼塔和美妙的管道。渐渐地,刻在他脑海中的那些炼油管道仿佛是一条条笔直的道路,引着他前行。
他前无古人地画了一幅画:画面中没有别的,就是独山子炼油厂的管道。
花开
管道?
在缙云山下、嘉陵江边生活的师生们,从未有过如此既偏又新的视野。
这种奇幻的思维被傅剑锋已经纯熟的技法演绎得撼人心魄,美院教师谢明礼看了画之后脱口而出:“就叫‘脉’吧。”
从此,傅剑锋的“管子画”的名称全都叫做“脉”系列。
就是这幅“脉之一”,先代表四川美院在四川省获奖;然后代表四川省参加了中国美协举办的“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50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接着又被中国美协选中,在美国展出并被收藏。
美方给出的画酬是5000元人民币,而当时傅剑锋的月工资是二百多元人民币。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画能值这么多钱。
在接下来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画管道为主,被中国美术界称为“管子画家”。他依靠这些“脉”,几乎拿遍了所有“国”字号的奖项,在意大利、法国、瑞士都办过个人画展。
2011年7月,由中国美协、文化部联合主办的“庆祝建党90周年美术展”上,傅剑锋的“脉之九十九”和黄永玉、吴冠中、徐悲鸿等大家的304幅作品共同在中国美术馆展出。
2011年11月3日,傅剑锋接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的传真:“经中央书记处批准,中国文联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定于2011年11月22-25日在北京召开……请务必按要求准时报到。”
“我从一个几乎被判了死刑的幼儿,到一个调皮捣蛋不务正业的坏小子,再到一个一根筋的傻货,居然能够在自己钟爱的艺术殿堂里任意挥洒豪情,拥有了今天的一切!我就纳闷儿了,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好——时代、国家、社会和所有的人都在帮我!”50岁的傅剑锋如是说。
傅剑锋,给你说个故事听吧——
苏轼和佛印禅师聊天。他问佛印:“你看我是什么?”
佛印说:“我看你是一尊佛。”苏轼闻之飘飘然。
佛印又问苏轼:“你看我是什么?”
苏轼想难为一下佛印,就说道:“我看你是一坨屎。”佛印笑而不语。
苏轼很得意地把这事儿告诉了苏小妹。
苏小妹一听说道:“哥哥,你吃大亏了。佛印心中有佛,看万物都是佛。你心中有屎,所以看别人也就是一坨屎。”
傅剑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美协副主席,新疆美协油画艺委会副主任,克拉玛依市独山子区文联副主席。
代表作:“脉”系列油画。
古丽给娜:油田百灵
蓝蓝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歌儿靓
挥动心灵的翅膀
油田就是我家乡
大庆
“闺女,先回屋吧。这大草甸子晚上风紧,小心着凉!”房东大娘又来喊古丽给娜了。
“不,我要等王铁人他们下来。给他们演完了再回去。”古丽给娜汉语水平并不高,但好在东北话易懂。
其实,钻工们在钻台上早就瞅见了这群来自克拉玛依的演员们了。
“队长,咱先停一下,看看人家演出再接着提钻嘛!”外钳工对握着刹把的王进喜央求着。
“不行!人家是来慰问拼命拿下大油田的石油工人的,不是来慰问一帮天天就想着听歌唱曲儿的哈怂的!”王进喜那一口甘肃土话坚定地打消了小伙子们的念头。
过了一个小时,当1960年9月的夕阳沉入松嫩平原之后,1205钻井队队长王进喜才带着弟兄们走下了钻台。
等到石油工人们站定,古丽给娜亮开了嗓子——
“桂花生在硅石崖哎,桂花要等贵人来耶,桂花要等贵客到,贵客来到花才开耶……”
这一嗓子引出的,是全队钻工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
听到这个湖蓝色眼珠、亚麻色头发的15岁塔塔尔族小姑娘的苗家歌声,让王进喜大吃一惊:“天哪,跟王昆唱的一样一样!”
入选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王进喜一个人。克拉玛依油田独山子工会俱乐部创作员唐志华是在一年前发现古丽给娜的。
1959年3月,新疆石油管理局决定成立克拉玛依石油工人文工团。独山子毗邻着奎屯和乌苏,人口基数比较大、社会成员构成比较丰富,于是,独山子工会俱乐部就在这里招考演员。
古丽给娜考试时唱的就是这首《桂花开放幸福来》。
小姑娘音色甜美、声线流畅,更为可贵的是,在她并不很理解歌词内容的情况下,却非常透彻地通过旋律把握住了歌曲的内涵和主旨。
“来,跟着我的琴,我的调儿多高,你就唱多高。”唐志华打算测一测古丽给娜的音域。
“啊——啊——啊,咪——咪——咪……”
“你懂得开口音和闭口音?”海政文工团演奏员出身的唐志华非常诧异这个连汉语都说不利索的初中生。
“我姑姑教的,我姑姑也会拉这个。”古丽给娜指了指唐志华怀里的手风琴。
这时的唐志华还不知道,古丽给娜9岁的时候,就已经在老家塔城灌制过唱片了——她演唱的塔塔尔族民歌《巴米拉斯基》被收录进1955年出版的新疆民歌集《农庄姑娘》当中。
铁人
让王进喜他们惊喜的,还在后头。
一首歌唱罢,工人们不让古丽给娜下场。于是,小姑娘继续唱道——
“清粼粼的水,蓝个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二黑哥县里去开英雄会,他说是今天要回家转,我前晌也等,后晌也等,站也站不定,我坐也坐不安,背着我的娘呀来洗衣衫……有心想跟你说呀,说上那几句话,人多眼杂我没敢靠前……”
“活脱脱一个郭兰英啊!”1205钻井队帐篷外的空地上沸腾了。
演出结束后,王进喜紧紧握着克拉玛依慰问团领导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们啊!这么大老远跑来为我们演出。我们要是拿不下大油田,都对不起克拉玛依油田的弟兄们!”
站在一旁的古丽给娜,还不是很懂得王进喜拿下大油田跟克拉玛依人有什么关系,她正盯着铁人腰间勒着的那根麻绳——王进喜沾满油泥的棉袄上剩下的最后一个扣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她从自己的包袱中取出针线盒,走到还在不停握手的王进喜身边,抬起头说:“铁人,我给你缝缝扣子吧!”
“好嘞!”王进喜眼框一热,利索地扒下身上的棉袄,“留神别把你的衣服蹭脏了。”
拜师
克拉玛依慰问团在大庆受到一线石油工人的热烈欢迎和高度赞扬。石油工业部对他们的评价是“石油系统文艺的榜样”。
这消息传到了北京,也传到了豫剧大师常香玉的耳朵里。
“艺术就是为祖国和人民服务的。”这是为志愿军捐赠战斗机的常香玉执着豫剧艺术的指导思想。对于将艺术作品直接奉献给一线石油工人的艺术工作者,她感到由衷地敬佩。
1960年10月,古丽给娜跟随着慰问团来到了北京,见到了钦慕已久的常香玉。
“老师,我想跟您学河南坠子和豫剧。”古丽给娜天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
“中啊!恁会河南话不?”常香玉疼爱地拍拍小姑娘的脑瓜,故意逗她。
“不会说,但是能唱出来。”古丽给娜老老实实却又充满自信地回答。
“咦——还真能嘞——”常香玉随口运用豫剧的甩腔,戏剧化地来了一句道白。
“咦——还真能嘞——”古丽给娜知道,这是常香玉在考她呢,于是马上跟着学了一遍。
常香玉可能不是很清楚,新疆少数民族唱腔的特点,在很大程度上与豫剧、河南坠子等发声位置靠上的特点非常类似,加上古丽给娜有一幅上天赐予的金嗓子,这句模仿让常香玉又惊又喜。
“想当年孙飞虎围困寺院,老夫人你慌忙中发出狂言,谁能够退贼兵除去灾难,你情愿把小姐许配姻缘哪……”
这折《拷红》常香玉没教几遍,古丽给娜就连眼神带身段地把大师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果闭上眼睛听,根本想不到这是一个塔塔尔族小姑娘唱的——完全是洛阳陈家班的台柱子的嗓子!
于是,常香玉把《朝阳沟》、《卷席筒》、《编花篮》等脍炙人口的豫剧折子戏和河南民歌一一教授给了古丽给娜。
随后,在人民大会堂,古丽给娜代表克拉玛依油田的石油工人们,向陈毅、贺龙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进行了汇报演出。
百灵
大庆油田、玉门油田、四川油田、青海油田都是古丽给娜的舞台,但她最主要的舞台,还是克拉玛依油田。
克拉玛依石油工人文工团和后来组建的克拉玛依市歌舞团,与其说是文艺演出团体,还不如说是“精神文化机动部队”——
他们是以枕戈待旦的方式24小时值守着。哪口井出油了,演职人员们马上就出发,到了井场,铺上随车携带的地毯就演。
相对于扛着乐器、需要场地的演奏员和舞蹈演员,古丽给娜最方便,她只需要带着嗓子就行。
古丽给娜的原则是,到了一个现场以后,要让这个单位的职工们一个不落地听到自己的歌儿。
在井场唱歌时,食堂大师傅听不成。于是,在井场唱完,她就跑到食堂里对着大师傅们唱。
在白天唱的时候,夜班工人听不到。于是,她就趁着夜班工人刚睡醒的时候,到他们的帐篷里唱。
在钻井队唱歌时,旁边的采油工一般都出去巡井了。她就跑到采油站上等着,等采油工们巡井回来,亮开嗓子就唱。
她的歌声,飘荡在天山南北、戈壁大漠。
直到今天,四十岁以上的、在克拉玛依土生土长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石油工人的百灵鸟”古丽给娜的。
收获
唱啊唱,这一唱,就是三十五年。
在这三十五年中,很多并非为古丽给娜度身创作的歌曲,却都深深地打下了古丽给娜的烙印。
对于克拉玛依人来说,提到《刘巧儿》,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赵丽蓉,而是古丽给娜;提到《浏阳河》,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李谷一,而是古丽给娜;提到《洪湖水浪打浪》,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王玉珍,而是古丽给娜……
1977年,她为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纪录片《油田盛开大庆花》配唱了主题歌;1989年,她的个人专题片《把青春和欢乐献给边疆油田》公开放映;同年,她录制了个人专辑盒带《阿斯利亚尔》。
“古丽给娜”词条已被收录到《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和《中国文艺家传集》中。
1991年,古丽给娜又一次来到了人民大会堂。这次,她是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授予的“全国文化系统先进个人”接受江泽民、李瑞环、李铁映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的。
1995年11月24日,克拉玛依市文化局为即将退休的国家一级演员、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塔尔族女高音歌唱家古丽给娜举行了个人演唱研讨会。
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古丽给娜演唱了她歌唱生涯中最喜爱的十几首歌曲。“我给咱们的石油工人唱了一辈子的歌。以后,我去油田唱歌的机会不多了,可我会记住:是克拉玛依油田培养了我。大家叫我‘百灵鸟’,我永远是一只油井旁边的‘百灵鸟’!”
古丽给娜:国家一级演员,原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新疆文联委员、新疆音乐家协会理事、克拉玛依市音协副主席。
代表作:《我爱油田》《颂歌献给党》《心向北京》《歌唱解放军》《月亮像镰钩》《美丽的天鹅》《二黑哥为什么不回来》《赶牲灵》等。
古清顺:血色青田
三根手指一把刀,
方寸天地自逍遥。
等闲焚香沐浴事,
阴阳切摇我自陶。
钻工
古清顺是凌晨4点接班的。
这一觉,他睡得很踏实。
昨天的生产会上,队长传达了三天前、也就是1986年6月26号石油工业部部长王涛视察准东时的讲话:“准噶尔盆地东部坳陷有多套生油带,油气显示广泛,是个‘大场面’。”
古清顺喜欢火烧山。在他看来,这里的苍凉与白碱滩相比,要壮阔许多,有很多深藏不露的内容。
“要是一直能在火烧山打井就好了!”古清顺觉得,火烧山的风水能给自己这把用半截锋钢锯条做成的刻刀滋入神奇的力量。
他在下了钻台拿起刻刀时,每每会眯缝着眼睛,呆望一会远处那脉赭红色的山梁,深吸一口气沉在丹田,然后开始冲刀。
现在,古清顺还只会冲刀。他那只扳惯了大钳的粗壮的右手想要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习惯“稳肘摇腕”的切刀和摇刀技法并不容易。
他是最后一个从值班房出来上钻台的。出门之前,古清顺把自己的这第一块青田石惦着脚尖放到了配电箱顶上。班里再没有比他个子高的人了,“不能让这些家伙看到,否则可能会顺手拿去砸杏核儿。”
这是他一个多月前刚拜的篆刻老师苏耿送给他的。
这块青田石的断面形状并不方正,有点像水滴。古清顺想好了:“就着石头的形状,刻一方铭志印吧——滴水穿石!”
如果刻好了,这将是古清顺学习篆刻四年以来第一方刻在石头上的印。
纸片
放学回家的路上要路过一片工地,就在油建中学到油建二处家属区之间。
古清顺和男同学们每天放学都要在这里玩一会才回家,尤其是刮风的时候——经常能在碎砖烂石间拣到被风刮来的钞票。
今天就是个大风天。技工学校的大喇叭里播放着1982年4月6日的“各地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节目:“邓小平会见英国前首相希思。邓小平在会见时说,香港的主权是中国的……”
古清顺背着书包,只顾埋头在石头缝里找钞票。
摸到了一张纸片!古清顺小心翼翼地把它捏了出来。
唉!不是钞票,就是个纸片。
不过——
“这上面写的什么字啊?笔画弯弯转转,不认识。”古清顺看着纸片,“但这字真漂亮啊!”
他把纸片塞进书包,第二天去问语文老师。老师说,这几个字是篆体字,写的是“新疆石油管理局”。
“那我能不能这么写字?”
“你去问初中毕业改考卷的老师吧!他能认出来,你就这么写!”
也就是从这时起,在母亲眼里,“这调皮的儿子乖了许多,每天晚上趴在桌子上用旧作业本‘鬼画符’。
又过了一阵儿,古清顺的橡皮消耗地快了许多。
他已经不满足于“鬼画符”:把这些字用铅笔刀刻在橡皮上,涂上蓝墨水,往纸上一印,比写出来还有趣。
终于,克拉玛依新华书店证明了自己行动的高雅性——居然有一种字典叫做《书法字典》,里面可以对应地查找这些难以认出的字。
他向妈妈主动要求放弃了喇叭裤,条件是买下这本《书法字典》。
断指
克拉玛依没有青田石和寿山石,但红柳根不少。这东西纹理致密、硬度适中,可以当做替代品。
古清顺去拜见苏耿老师所带的“印兑(篆刻作品印在纸上的作品)”都是用红柳根刻的。
在篆刻方面,苏耿很孤独。这座已28岁的油城,书画摄影、音乐舞蹈、甚至小说影视都形成了群体,但篆刻之树并没有成林。
古清顺按着苏家人的指引,在粮店找到了苏老师。苏耿一听这小伙子打算学篆刻,就把空面袋子往手里一捏,对售货员说:“别称了,不买了!”转身拉着古清顺回家。
篆刻对于古清顺,如果说前四年只是“好玩”,那么从一个多月前认识苏耿老师之后就是“着迷”了。
井还不深,这趟起钻很快就可以完成,古清顺打算起完钻以后先在石头上描个字样出来。
上一个班钻进的时候,碰到了硬岩层,方钻杆被扭得太紧了,内钳工拉猫头把柴油机都拉得直冒黑烟还卸不开。
“挂低速档!”司钻扭头往机房里吼了一嗓子。
应该说,这一嗓子救了古清顺的艺术生命。
随着马力的提升,猫头转速低了下来。
一把、两把、三把……被丝扣咬死的方钻杆“嗙啷”一声松开了,绞车“叭叭”作响地猛烈回绳。
三二钻机的钻台对于身高一米八二的古清顺来说显得狭小了,站在外支梁位置的古清顺的右手,被猛烈晃动的大绳旋进了绞车!
血篆
古清顺醒来的时候,是在野营房中,但他嗅到的,并不是油腻的工作服的味道,而是来苏水味儿。
白碱滩医院驻火烧山会战前线医疗站的医生已经成功地给古清顺做完了截肢手术。
的确是成功了——医生保住了他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
“唔……”古清顺清醒后的第一口气让他生生憋回了肚子里,“我还能拿刻刀吗?!”
“当然能。你没看日本那个《典子》(一部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纪实电影),人家还用脚弹钢琴呢。”队长来看他的时候,把那块水滴形青田石带来了:“放心,没人砸杏核。”
古清顺右手裹着纱布离开了火烧山。
“看来,我的篆刻生涯必须滴水穿石了。”他咬着牙想。
二十天后,古清顺开始用刚刚拆了纱布、结着血痂的右手的三根手指开始了他第一方真正意义上的篆刻了。
只剩下指根的无名指和小指习惯性地想去握住石头。然而,触碰的结果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血痂破了又结,结了又破。一周后“滴水穿石”疏朗于方寸天地间之时,石身已被浸入一抹血红。
为了节省刻石,二十多年来,古清顺把刻过的作品印兑之后都会磨平刻新作。但唯独这方“滴水穿石”成为了他永久的珍藏。
坟茔
1994年5月,从加依尔山吹来的春风拂香了克拉玛依的沙枣花儿。
山脚下,因为那充满了节奏的“叮当”声,空气愈发显得寂静。
由一眼望不到边的坟头组成的小西湖墓地间,一个穿着红色T恤的身影在挥动着榔头。
这次,古清顺是用钢钎在墓碑上刻字。
一年前,同事的妻子去世了,他为同事的不幸而难过。按照中国人的风俗,逝者周年之际要在墓前立石碑。
古清顺自告奋勇:“我来刻字!”
他觉得,这既是表达对同事安慰的方式,也是提高自己篆刻能力的机会。
对古清顺来说,墓碑也是作品。
2009年,他又来到小西湖。花岗岩经过14年的风化剥蚀,碑面上的一些字迹已经不清晰了。他又带着铁锤钢钎把墓碑修复一新。
思路开阔以后,似乎很多东西在他眼里都是刻材。
“牛头多少钱一个?”
“35块钱,肉多多的。”
“不要肉,光要骨头多少钱?”
“哇浆!你肉不吃,吃骨头呢吗?”
10元钱买回的一个牛骷髅头,在他的刻刀下居然成了真正的甲骨文作品。
古清顺的第一个获奖作品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方寸篆刻。
1997年,他用水泥和石膏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后制成大块的“人造石”,参加了“新疆第二届刻字展”,获得了铜奖。
随后,他的篆刻作品在“新疆第一届临书临帖大赛”和“新疆第二届书画大赛”上都获得了二等奖。
清代篆刻家邓石如说:“书从印出,印从书入。”
篆刻是书法的延伸,书法是篆刻基础。随着刻龄的增加,古清顺愈发觉得自己欠缺很多。
他拿起了狼毫,端起了相机。因为他相信:功夫在“石”外。
古清顺:西部钻探工程公司工人。
代表作:篆刻作品《滴水穿石》《共度难关》《莫深一井》《自主创新》等。
郭新:昂首问天
他用镜头诠释
生命的意义
它无所谓生死
只关乎精神
星星
童年时代的郭新很害怕睡觉。
因为睡着以后,自己总是会梦见在漆黑的夜幕下坠落到山谷中,而且会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向自己砸来。
在郭新的记忆当中,自己的童年是一部类似于《苦菜花》的黑白电影——漫天的乌云压迫着整个世界。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身为家属的妈妈,用组织上发放的每人每月15元的生活费再也无法养活两个儿子。9岁的郭新被从克拉玛依送回了河南农村老家。
不一样的土地,一样的贫瘠。
不一样的乌云,一样的压顶。
在这里,没人把他当成城里的学生娃——这么大的小子,那就得是个劳力。
白天,郭新和壮年人一样下地干活、拉几百斤重的粪车,一年能挣下七十多个公分;夜晚,和本家爷爷一起住在牛圈里,从枯枝搭成的屋顶缝隙间,他能看到星星。
他觉得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很渺小、很微弱,但总要挣扎着在天幕下闪出自己的光亮。
书店
12岁上初中时,郭新回到了克拉玛依。
他喜欢去新华书店。
在新华书店里呆着,真幸福。
这种幸福,一直伴随着郭新度过了初中年代,度过了下农场接受再教育的日子。
1978年,采油一厂输油队青工郭新被一本印满了国画的书吸引了——《芥子园画集》。
这是一部教人画画儿的书:山水、花鸟、人物……
郭新觉得,这画儿里画的,才是人过的日子。
马路对面的“国营东风饭店”飘来了拌面的味道。
他摸摸口袋,那里钞票的面额,只能让他在画册和拌面中二选一。
生命
郭新选对了。
当他作为克拉玛依炼油厂宣传科宣传干事得到他摄影生涯中第一部相机——“海鸥120”之后,他拍出了《芥子园画集》中的那种照片——
在这张农业题材的照片上,没有农场职工因丰收而来的喜悦,也没有对戈壁荒漠瓜果飘香的赞美。
画面上,只有两片透明绿叶衬托下的一根可以看得见绒毛的的嫩黄瓜。其余的大部分空间,全部是被他虚化至白的背景。
当时在克拉玛依摄影界颇负盛名的摄影师张仲和说:“他把想表现的东西表现了出来。”
他想表现什么?
“脆弱而不屈的生命。”
思想
郭新渐渐明白了,自己就是为摄影而生的。
对,是“摄影”,而不是“照相”。
他厌恶通过运用技巧产生的浅层的美感,他追求用画面作为手段传递自己的思想。
20世纪80年代初期,摄像机对于各个企事业单位来说,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儿,所以,克拉玛依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经常只能对着电视镜头念各单位通讯员投来的文字稿。
郭新心生一念:“让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将镜头对着照片拍摄,配上播音员的画外音。这样一来,新闻节目将生动很多。”
1982年,从他的那幅炼油厂职工在12级狂风中抢险的图片开始,电视台多了一项有着鲜明时代特征的新闻报道方式。
1983年,他在《新疆石油报》上发表了克拉玛依第一部“摄影小说”《情书》,用一组画面构成一部小说的情节。
大学
1985年,郭新通过自学,考上了江西大学摄影专业。
在主要由电视导演、领导干部组成的班级里,没有谁去注意这个从边陲小城里来的、瘦小的穷工人。
默默无闻的郭新每天行走在由宿舍、教室和图书馆构成的“三点一线”之间;沉默寡言的郭新沉浸在《艺术与视觉》、《当代的艺术哲学》、《形式与情感》之中。
1986年,借暑假回克拉玛依的机会,郭新去了一趟魔鬼城。返校后,他不吭不哈地给新中国第一本专业性摄影艺术期刊——《中国摄影》杂志寄去了一幅作品。
没过多久,作品发表了。紧接着,《香港画报》上也发表了这幅作品,并且获得了“香港摄影艺术刊物赛”银奖。
这幅《历史之河》上:满天的乌云压迫着荒凉的戈壁,而亿万年来的沧海桑田让不屈的沙石如奔腾的大河般滚滚而来。
画面中,没有一个活物,但整幅作品却分明是一首生命的赞歌。
定格
世纪之交的那几年,是克拉玛依人才流失很严重的一段时间。
内地已经充分发育了的市场经济,用高出新疆一大截的物质报酬,吸引走了不少本就缺乏的、新疆的各类人才。
2000年年初,深圳一家摄影专业学校开出了许多优厚的条件邀请郭新去当老师。
但郭新谢绝了。
“我对克拉玛依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我舍不得离开她,是她给了我源源不绝的艺术生命和艺术灵感。”
这是郭新的心里话——
不知什么缘由,每当郭新走入戈壁,站在泛着白碱的沙土上的时候,总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四周是干枯的梭梭和红柳。手指不需用力,轻轻一掰,枝条就折断了。
在一般人眼里,这些死亡了的东西毫无美感可言。
昂首
但郭新从这里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所在:它无所谓生死,只关乎精神。
这里有死去依然向天啸的胡杨;
这里有招展风沙翩翩舞的梭梭;
这里有咬定黄沙不放松的红柳;
这里有笑傲大漠自妖娆的芦苇。
郭新称它们为“戈壁四杰”。
从20世纪90年代一直到今天,郭新所有表现“戈壁四杰”的作品中,“主人公们”无一例外地全部昂扬在厚重的乌云之下。
那压抑的云、无理的风,是不是郭新记忆中的童年?
那干枯的枝、细瘦的干,是不是郭新拉着粪车的肩?
问天
技法的精进,不是创作者的索求;思想的提升,才是摄影家的本分。
1995年7月18日,他的80幅个人摄影作品在中国的最高艺术殿堂——中国美术馆展出。
那天依然是乌云压城。
在中国美术馆富丽堂皇的展览大厅里,郭新被一批又一批冒雨前来的参观者和京城各大新闻媒体的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
见惯了绿波荡漾、奇峰怪石、小桥流水和田园野趣的人们惊叹于如此的生命表达。
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袁毅平说:“郭新不像西方人那样,站在大自然的对立面去表现他们。而是把大自然当做母亲,与大自然对话,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即所谓‘天人合一’”。
《中国文化报》、《光明日报》、《中国摄影报》、《中国摄影》、《大众摄影》等报刊对影展作了大篇幅的报道并配发了专题评论;CCTV《午间新闻》、《12演播室》、《文艺广角》、《乡音》等栏目也都作了专题报道。
中国的一颗摄影新星就此诞生在克拉玛依。
1996年,他出版了摄影作品集《大漠·太阳·生命》;1996年,他荣获中国摄影艺术金像奖提名奖;2003年,他在法国圣尼古拉画廊举办了个人摄影艺术作品展;2007年和2010年,他的“疾风“系列和“鼎”系列连获第22届和第23届“全国摄影艺术展”优秀奖。
郭新的多幅作品被《中国国家地理》、《生活》等知名杂志刊用;他获得国内外各种奖项几十项。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郭新忙碌在克拉玛依石化公司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而当乌云压顶之时,他会拎着相机冲出城市、冲进戈壁。
郭新: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克拉玛依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代表作:《生命》系列、《恒》系列、《荒漠舞者》系列、《魔鬼城》系列、《花非花》系列、《冬窝子》系列等。
郭志凌:青春骚客
有的人年轻,
却已经老了。
有的人老了,
却依然年轻。
素描
“一个姑娘美如画,一个小伙看上了她,他们到公社去领结婚证……我为祖国献娃娃,哪里有姑娘,哪里就是我的家。”
这是一首歌,请用《我为祖国献石油》的曲子试着唱唱。效果如何?
能绉出这种词并具备足够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演唱的脸皮的人,在1997年之前的克拉玛依,非郭志凌莫属。
最容易让郭志凌“得瑟”的场合是酒桌和舞台。他擅长“黄段子”和“碎嘴子”。
用“人来疯”形容他,并不为过。这也许是一个“酒徒”出身的“草根主持人”必备的技能。
所以,他这种“黄主持”是难登大雅之堂的。
1996年,克拉玛依市局团委要为全市200对新人举办集体婚礼。尽管郭志凌是克拉玛依民间婚礼司仪的“NO.1”,但讨论会的第一个决议就是“不让郭志凌主持”,第二个决议是“婚礼司仪由董新萍担任”。
董新萍是郭志凌的老婆。
于是,1997年2月24日,他在报纸上郑重地发布了一条声明:“本人不再为他人主持婚礼。”
但对郭志凌这样的素描似乎过于肤浅——
往深一点说,郭志凌是一棵“过于健康的树”。
按照《易经》的观点,人生总要经历“旺相休囚”的必然过程。这是符合唯物辩证法的观点。
但从郭志凌18岁拿起笔正式写诗开始,他的内心和行动似乎一直处在骚动着青春激情的“旺”的阶段,一直见不到敦厚沉稳的中年在已然49岁的他身上出现。
对,“黄主持”的专业是写诗。
写诗
在《街上流行红裙子》的20世纪80年代初,郭志凌在克拉玛依市,准确地说应该是“克拉玛依矿区”率先留起了长头发,穿上了花衬衣。
这个试油工的这身“赖瓜子”打扮,蹲在路边用自行车铃铛盖喝酒显然很“搭调”。
就着这身行头,郭志凌开始写诗了——
“我最早写诗是由于恶劣的工作环境裹迫的,大有一种向命运挑战的悲鸣,我信马由缰地逮住什么写什么,意识是空泛的,目的是茫然的。”
不过——
“当我把一封封退稿信深深地藏到箱子下面时,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诗人的料,是不是还应该坚持写下去。”
终于,1984年的一天,《我自豪,我的形象》发表在《新疆石油报》上——
“我喜欢从世界的这端/跑向那端/让身上溢出的汗水——不是啤酒花/把我的生活托起/每天抚摸着——一个风里沙里的/我的形象……阳光/抹我一脸金彩/油浪/刷我一身青铜/天和地把我搂抱……”
当他看到自己变成铅字的处女作之后,也没顾得上仔细自赏一下,就举着报纸欣喜若狂地逢人便说:“我的诗发表了!”
但当他跑了一圈坐定下来仔细端详报纸后才发现——
除了标题和“郭志凌”三个字以外,诗中的每一句都被编辑改过了,改成了上面这首真正的诗。
“弹簧”
是编辑被他坚持不懈的精神感动了?或者干脆就是可怜他?不得而知。
而这位初中毕业生因此受到的冲击是巨大的。郭志凌第一次感觉到了克拉玛依文学界对自己挥起的那只既饱含着鼓励又充斥着不满的拳头。
为了互相促进、共同提高,他纠集了一帮青年诗歌爱好者成立了“克拉玛依青年文学社”。
但郭志凌经常拉着他们“沙龙”的结果,往往是“自取其辱”——
这些科班出身的文青们,谈的是弗洛依德和萨特。郭志凌坐在旁边,就像在听天书。
他虽然嘴硬着“去他妈的弗洛依德、萨特吧,老子不认识他们照样写诗”,但心里已经明白了“没文化而装诗人是可怕的”道理。
好友姜驰去鲁迅文学院进修,郭志凌拿了一沓稿纸对姜弛说:“见到北岛,请他看看我的诗。”
姜驰和郭志凌属于“一丘之貉”,也是满肚子“坏水”:“诗请北岛看过了,他说你的诗是蹲在厕所里写的——臭完了。”
其实姜驰压根就没见到北岛。
这个恶作剧足足让郭志凌伤心了半年。幸运的是,郭志凌是属“弹簧”的——
他开始大量地买书、读书。
为了招待朋友,舍得把刚领到手的一个月工资花个精光的郭志凌,却在自己的书柜门上贴了一行大字:“书是吾命,概不出借”。
下班之后,他几乎哪里也不去了,读书写作到凌晨三四点,成了郭志凌的家常便饭。
渐渐地,郭志凌的诗被《诗神》、《边塞》、《天山》、《新疆青年》等刊物越来越多地采用;《西部交响曲》和《准噶尔的太阳》等书也收录了他的作品。
价值
作为诗人,郭志凌有些悲哀。
20世纪90年代初期,市场经济的大潮开始席卷整个中华大地。中国的经济开始高速发展,中国人开始快速奔跑,中华民族由此看到了百年屈辱之后伟大复兴的希望。
让气喘吁吁赶路的人们去关心路边的花朵,是一种奢求。所以说,他开始有成就的时候,恰恰是文学越来越不吃香的年代——
“在这座城市里,我是一个比厨子还要轻微的诗人……”
青年时代的诗友们,一个个地放下了笔,而只有他依然热情如火。
但他并不追求字眼的华丽或者唯美,他如一头找不到水洼梳理被毛的古尔班通古特灰狼,所写的诗,大都在没有离开地域抒情的范畴,这是他所处的环境辐射给他的后遗症。
正是这种后遗症,诠释出了诗的价值所在。
他调动到了油建公司工作,常常奔走在戈壁大漠、黄土高原,他眼见着石油工人常年忍受着亲情割离的痛苦:“石油工人的奉献,不是主要表现在吃得多差、住得多差,而是——”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尤其是/在戈壁呆久了。一颗草/都能让我久违的雄性/勃起”。
“除了风大点/气温高点。也就“40多度”吧/吃饭也无所谓,尽管嚼出点沙渍/干活吗,所有的弟兄可从没有耽搁……”。
力量
就这样,郭志凌用自己的视角和方式去理解着生活,评点着生活,在外人看来,似乎很“牛叉”。
这种“牛叉”,可以理解为自信。这种自信,与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不羁的性格结合起来,用新疆人的话说,就是“比曾”。
新疆人还有一句话:“比曾就是牺牲。”
2009年,“克拉玛依‘春之声’诗歌朗诵大赛”请郭志凌当评委,面对着舞台上一位年轻选手的失误,郭志凌居然失声笑了出来。
这让旁边的男主持人有些恼火:“为师不尊的家伙,走着瞧!”
2010年,“克拉玛依中秋诗会”彩排现场。
女主持人在念串场词时,误把《陪着妈妈看月亮》一诗的作者读成了余光中。
坐在台下的郭志凌大声纠错:“什么余光中,是我写的!”
此时的男主持人,正是一年前的男主持人:“你?你是谁?干嘛的?”
男主持人的目光直视着他,直视着这个喝酒打架出身的魁梧的男人。
而郭志凌的目光移到了别处,起身走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积累,我过去与生俱来的浮躁,仿佛逐年燃尽的火,渐渐平息下来……”
浮躁之火的燃尽,涅槃出了真正的力量——
2003年,郭志凌获得了中国石油文学系统的最高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的提名奖。但这样的奖项并不足以证明他的力量。
女诗人丁燕看到了郭志凌的力量——
“诗歌是一把黄金的匕首,总要切割点什么,扎破点什么,让人有点痛感。这痛其实一直都藏在我们心中,有的人嘴拙,不会说。但郭志凌说了,而且说得很好。于是,他的诗就流传开了。”
是什么给了他这样成熟的力量?
“我有我的小小陋室,蓬壁书香。我准备就这么写下去,写到老,写到死……”
也许是诗。
郭志凌: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中石油作家协会会员,克拉玛依市文联签约作家,克拉玛依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代表作:诗集《鼓手》《前倾的风》《冬眠的闪电》《钟声的指向》等。
胡江川:初恋的诗
松开相挽的手,
一寸之间就长满山水。
玫瑰化作烟雨,打湿了
为往事而飞扬的纸钱。
诗恋
“我成了心灵的游子/延一条泥泞的曲径深入红尘”
“我无法说出/如一粒被放逐的种子/无法说出某个秋天的忧伤”
当一个喜欢在初春的傍晚半卧在朝北的木质飘窗窗台上穿着粗壮的爸爸或者高大的哥哥的纯白色长袖衬衣手捧一本《瑞丽》让夕阳穿过微眯的眼睑慵懒自己秀发的女孩第一次见到了能写出这种诗句的诗人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懂的。
2004年的春天,20岁的夏景偶遇了30岁的胡江川。
胡江川在《强市论坛》上的ID就是那个在克拉玛依文学青年和网民心目中大名鼎鼎的“归去来兮”。
胡江川第一次见到夏景时,觉得她长得像李湘。
按照“缺什么就想吃什么”的华人传统养生理论,胡江川也很快爱上了与他灰暗忧伤的诗句非常互补的夏景。于是,归去来兮的诗句中,出现了少有的亮色——
“我用一盏台灯、一张稿纸/和一只笔/第一行,洒下阳光/第二行,铺开青草/第三行,开满花朵/第四行就落下一些烟雨,并让燕子/把它剪得更朦胧些/接下来/我要空出一行月光来写诗……”
她是他的初恋,他也是她的初恋。
侍恋
请不要用“干柴”和“烈火”的“合作”去形容真挚的热恋。
在胡江川的眼睛里,多风多雨还起过沙尘的2004年,日日都是艳阳天。
这个从没有储蓄习惯的油气储运公司的普通工人,在一年之内居然存下了两万块钱。
不,他等不及了——那两个星期才能盖出一层的经济适用房。
他租了一套小小的屋子——只要能装下两个人的日夜厮守。
他会有意懒惰起来,悄无声息站在门厅处,静静地嗅着厨房里忙着煎炒烹炸的夏景的舞姿。
“把刀剑还给石头,把马蹄还给草原/然后用剩下的篇幅安放一座村庄/并给村庄取个美丽名字/我可以放心地安顿下来,打鱼、锄禾、读水、看山/我爱的女子,在屋里织锦、纺棉/读我写在蝶翼上的诗篇……”
他会有意晚睡一些,含着微笑坐在书桌前,痴痴地吮着卧榻上呓着他的诗句的夏景的鼻息。
“她说人间炊烟最美的时候/正为我温着一壶眼波酿成的酒/夜光杯太俗,她就在颊上泛起两朵桃花……/用刚才还在饮着桃花的唇,在她安静的脸上/吻了吻/又,吻了吻/仿佛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轻轻地/吻了吻另一脸皱纹……”
她是他的侍者,他也是她的侍者。
弑恋
当汽油的烈焰迅速消退之后,原本就客观存在于燃烧过程的“二氧化硫味”彰显了出来。
胡江川寻找所有的机会给自己的每一个朋友展示自己的爱人。
而夏景却没有体会到一个诗人那极端到纯粹的骄傲和爱的表达方式——她总是在他特意为她而设的饭局上迟到。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当她再一次在大家把热菜等成了凉菜之后才出现时,他眼镜背后第一次对她闪出了他少年时代对打架对手才闪出的凶光。
伴随这凶光的,是从这个诗人口中喷出的关于女性身体的、俚俗至极的那几个字。
妇女理论与社会性别研究专家荣维毅告诫妇女们:绝不能允许你最亲密的男人打你一下。当你原谅了第一次家庭暴力,他事后任何形式和程度的忏悔都将毫无效用。
胡江川对夏景的这次暴力甚于拳脚,但夏景却并不知道荣维毅的理论——她原谅了事后恢复了平静的他。
恶性循环由此开始:迟到、辱骂、更迟到、更辱骂……
“晚饭时那盘少了盐的汇菜/盛着生活的全部内容/平庸、琐碎、寡淡/多少人安命其中,秋风过后/一些落叶,一些寂静的尘埃……多么令人厌倦/这一再重复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一再刺穿我的/对平庸和光阴的恐惧……”
他开始虐她,她也开始虐他。
失恋
直到有一天,他在她的手机里发现了另一个男人给她发来的应该只有他才有资格给她发出的短信。
胡江川没有发作,而是在静观。
这样的短信越来越多。而且夏景也不刻意删除,似乎在有意地让胡江川知道。
“是的。他在天山南边的Z市。”
“是的。和他联系有一段时间了。”
“是的。我要去找他了。”
“是的。我要离开克拉玛依了。”
“是的。应该是永远离开。”
“你终究还是挣脱出去了,以破茧般的决绝/要怎样的坚忍,才能抵挡这最柔软处的碎裂……”
但胡江川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去送夏景。一直从克拉玛依他俩的那间小屋送到了千里之外Z市的车站。
夏景的背影走出5米后停了下来——
胡江川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的手指应该无力地松开,提包应该掉落到地面;她应该转过身,疯了一样扑回自己的怀里;她应该恨恨地握住拳头,狠狠地捶打我的肩膀和后背;她应该大哭着在我耳边大喊:‘我不允许你允许我离开你!’”
夏景的背影走出5米后停了下来——
胡江川的耳朵完全听明白了:“还有一趟返程的列车。你赶紧回去吧!”
“我站着,拼尽全力不敢弯下身子/但请原谅这溢出的绝望,一种痛/在时间和灵魂中缓慢加剧。”
他是她的失恋,她也是他的失恋。
拾恋
胡江川看见了——
远处的夏景的臂弯挽住了另一个男人的臂膀,他俩从两条线段融成了一个黑点。
“家,一个在你背影中迅速坍塌的词汇/空寂荒芜的原野/惟有那些花朵——你亲手种植的火焰/开始在骨头中猛烈燃烧……”
胡江川后悔了——
“什么也不能阻止一只蛾的纵身扑入/再看看我吧,我就是你今世无悔的舞者/饱含热泪的一生,原只为穿越茫茫黑夜,赶来赴此一焚。”
他向Z市的那条大河奔去。他知道那条河的岸边有一整排的花店。他搜尽了所有花店的所有角落,凑出了999朵玫瑰。
他跪在河边,在游人诧异的目光和猎奇的闪光灯中,把这999朵玫瑰摆成了一个“心”形。
他拨通了她的电话,请求她来看哪怕一眼。
她来了,她哭了,她拥抱了他。然而,她擦干眼泪上车之后还是说:“赶紧回去吧!”
胡江川望着傍晚开始涨水的大河,突然想起了童年时重庆老家的嘉陵江:“与江水融为一体的感觉真好。”
一阵呼救声传来——一名游客的朋友落水了!
“上苍真的看到了我的心吗!”胡江川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冲着求助人所指的位置跃入水中。
二十分钟之后他拽上来的,却只是一具没有了任何生命希望的躯体。
他虚脱着躺在岸边,仰望着头顶不算灿烂的星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伟大,应该是个英雄。这样的英雄,比诗人应该要有魅力的多。
他又拨通了夏景的电话。夏景耐心地听完了他对自己英雄事迹的叙述,依然平静地说:“你赶紧回去吧!”
“要我回到哪里去呢/刺穿一千公里的孤独,回去一座空城?/七百多个日夜,是你背影淬过的锁链/紧紧勒住这个季节……”
她挂断了他的电话,他的电话被她挂断了。
逝恋
三十年的等待,换来了两年的恋情;两年的恋情,用五年的时间能不能消化?
2010年的春天,36岁的胡江川偶遇了26岁的夏景。
“你……回来了?”
“嗯。孩子的爸爸……得了骨癌,不在了。”
“哦……孩子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山水。”
胡江川说了声“拜拜”,赶着去泵站上班了。
“你说钥匙在我自己手里/摊开手掌,它早已在被你刻出的纹路里/化了/松开相挽的手,一寸之间就长满山水……”
她有了她的山水,他也会有他的山水。
胡江川:克拉玛依作家协会会员。
代表作:《牢》《一个人在纸上消瘦的声音》《浅才美丽》《深秋的阳光照耀八一新村》等。
江桦:为沁而来
她因何而来?
又缘何凝眸?
菩提无形,
在水一方。
荷殇
风越来越大。江桦的心揪得越来越紧。
她触着快门的食指在发抖。
已是深秋了,偌大的荷塘,荷花只剩下一盏。
来自西伯利亚的干冷气流,似乎对中国西北大漠中油城人生生造出的这抹江南韵色的不屈极为懊恼,一股强似一股地砸向绽开的花朵。
细瘦荷枝的清高抵挡不了野蛮,紧绷着如柴的身体栽向水面。
水好冷啊,水好硬啊。
当温婉的白色花瓣扑着水波,水波就成了风的帮凶——它把她们从母体上撕扯下来——一瓣、两瓣、三瓣……
风停了。雾起了。江桦的泪干了。
荷塘,已没有了花朵。但荷骨莲骸张扬的,是金枝铜叶般的执着与辉煌。
留得枯荷听雨声。但在江桦眼里,那水中的倒影曾是怎样的优雅高洁,玉立亭亭,那些曾怎样婀娜的花啊,在世人面前奉献出最美的芳华,然后,一个个次第着悄然退场,却依然散发着柔美、恬淡的光芒,仿佛开心无悔的致意,即使被遗忘,依然默默酝酿着、延续着,开启着新一轮的生命与希望。
透过雾霭,她仿佛看见母亲家门厅上那盏小灯昏黄的光。
病重的母亲眼睛突然看不清了。可她孱弱枯瘦的手应着颤抖的敲门声扭开门锁时,脸上依然能绽出女儿到来的愉悦。
“妈能闻着你的味道。”
闻香
于是,江桦也能闻着荷的味道。或者说,江桦能够闻着生命的味道。
江桦开始用相机留下生命的味道,不过是七年之前的事情。
但那丛芦苇和它在水边的倒影却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那丛芦苇和它在水边的倒影流泪,她更不知道那些同事为什么用“江浪漫”嬉闹自己对自然的沉浸。
但这问题并未困扰她。
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她愿做那株看似脆弱却因着思想,而让人生充满意义、让生命充满尊严的芦苇。
萦绕她的问题是:人是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中?难道仅仅是由时间和空间所组成的二度时空中吗?
2004年的那个冬天很冷。所以,江桦想要寻找温暖。
她走向披着雪野的戈壁。
能看见远处公路上大货车的蠕动,但没有引擎的吵噪。这很好。
江桦满足地用相机抚摸着冬的羽毛。在江桦看来,雪就是冬的羽毛。
秋水驻足,汇成一汪冰池。
夕阳西下,拂来一阵凌风。
那冰池的中央,因为“羽毛”的缘故,妍着一朵小小的冰花。清清爽爽地,反射着阳光的微笑。
虚实相应,光影迭加,不止为单纯追求画面之美,而是努力把握生命的力量,历史的重量,自然的份量。灵动画面中,游走的是灵魂的低语;凝固瞬间里,勾起的是心底一片涟漪。
当快门停止跳跃之后,江桦瘫坐在雪地上,冻僵的手指已握不住沉重的相机,当镜头栽入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雪地之时,江桦感觉心里很暖、很香。
平遥
亚太地区的权威摄影杂志、马来西亚的《摄影人》一气刊登了12幅这组《冬天的诉说》。
众多的读者并没有去评价这组作品,他们似乎忘记了这是一组摄影作品,他们因为这种寒冷的温暖洗涤着自己蒙尘的心灵——
“整个人被渲染了”、“往事再一次被记忆所复写”、“生命,自天堂缀向大地的一次奇遇”、“虚幻成影,安静生缘”……
江桦第一次感到:快门可以按动心灵之美。
不苟言笑的克拉玛依摄影家郭新读完这组作品,平静的脸上划过了一丝难以扑捉的颤动:“江桦,你该走出去……”
“píngyáo?”
江桦,这个克拉玛依市新疆油田公司供电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不知道郭新所说的“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中的“平遥”是赞助商的名字还是一个地名。
一审、二审、三审。
尽管这种审查是纯艺术性的——只和摄影作品有关、不和摄影师名头有关,但能够登上展台的,仍然以国际和中国著名摄影家的作品为主。因为从摄影界总体来说,作品艺术水平与摄影家的名气成正比。
但2008年的平遥摄影展上有了一方江桦的舞台——《荷殇》和《风之语》撼动了包括中国摄影艺术家联谊会副主席、奥地利超级国际摄影展评委李伟光等一系列大师。
面具
与江桦共同蜗居在平遥最便宜的旅馆里的,还有两位来自广东的少妇。
她们企图用古城的朴拙治疗自己的忧郁症。
每天清晨,带着一脸幸福和不舍的丈夫在吻别自己之后居然去投入别的女人的怀抱——这,让两位女孩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江桦听着、愣着,她带她们玩转古城。故作轻盈的步履、刻意披上的艳装,裹不住三个女人不同的忧郁。
江桦的目光落在一个小贩身前的面具摊上。
面具。
“我们哪个人不是每天都戴着面具在生活?戴上面具的人快乐还是痛苦?沉重还是轻快?”
江桦请她们戴着面具游玩。
江桦的相机要以这种方式寻找答案:雨后清新的古城墙下,戴着面具的、轻盈跳跃着的、艳丽衣装包裹下的躯体和心灵究竟传递给社会一种怎样的情绪?
“在平遥说平遥”的这组《九月的某一天》又进入2010年的平遥摄影展。
这引来了法国策展人(艺术家的经纪人)多米尼克·夏莱。
打动夏莱的,却是江桦在2009年第二次来到平遥的《时光·浸透》。
时光
看着渐成少女的孩子,江桦越来越怀念自己的少年时光。
颧骨外侧隐现的蝴蝶斑过滤着江桦的记忆。留下来的,是那首回旋曲中挥之不去的低音部。
在江桦心中,自己的少女时代就是输油处育红小学的教室;教室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下的那方水泥黑板。
黑板上承载过中国的历史、无用的方程、恶搞的涂鸦……
星期六下午的劳动课,江桦总是会细心地刷拭那方黑板,在潮湿的墨黑中期待下周的新奇。
那黑板老了吗?
她要找到那方黑板——心中的黑板。
她找到了,是白碱滩水牛公园那幢即将拆掉的平房的外墙。
她拿来两只心爱的玩偶,她撷来一蓬路边的枯草。
江桦从取景框中看到了时光的力量,时光浸透了坚硬的固体:斑驳的岁月附着着褪色的回忆。只要轻轻一触,一切将化为粉尘。
永恒的,只有无形的菩提。
夏莱灰蓝色的眼珠在《时光·浸透》凝注:“江,我要为你在巴黎举办一个摄影展!”
黄花
江桦对频繁的获奖和人头攒动的影展的兴致远不如独步宁静。
宁静是一种客观存在,无需制造只需发现。
在炎热到蝉儿都懒得鸣叫的夏日的正午,江桦徜徉在空无一人的人民广场。
7月的阳光从正当空直射下来。但她并不觉得热,内心反而有着一丝清凉。是的,心静自然凉。
江桦蹙眉看了一会广场大屏幕上播放着的电视购物节目中主持人声嘶力竭的吆喝,深吸一口气,把目光从大屏幕移到飘着漂亮白云的湛蓝的天空,再从天空移到三代克拉玛依人五十多年来筑就的美丽小城,又从小城移到自己腿旁张扬灿烂的黄花。
那黄花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你挤着我、我拥着你地闹做一团,仿佛浸染着铜臭的世界与自己毫无关系。
“是的。物质的喧闹,是吵噪;黄花的喧闹,是宁静。”江桦像是一名幼儿园的老师,半跪在这群“孩子”面前,甜甜地笑着。
一块顽石,若雨水沁入,它便有了质感。
一个男人,若汗水沁出,他便有了魅力。
一幅图片,若感情沁淫,它便有了灵性。
一脉人生,若思考沁润,它便有了质量。
她捻虚了镜头。倏地,一团浓浓的橙色沁入眼中——
很宁静,
很快乐,
很幸福。
江桦:新疆摄影协会会员,克拉玛依摄影协会理事。
代表作:《荷殇》《九月的某一天》《风之语》《时光·浸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