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淑琴(新疆油田公司社会保险管理中心)
时间回到20世纪80年代初,我小学毕业,随父母从南方迁到北方石油城。初来那些年,这里鲜少降雨,干燥气候让我们很不适应,时常流鼻血,嘴唇干得脱皮。缺水更是常态,家里停水成了家常便饭,洗脸刷牙都成难事,更别提做饭。母亲向来勤劳,总备着一塑料桶水,以备不时之需。
从春到冬,克拉玛依的狂风从未停歇,有时一刮就是一整天,整座城市被搅得天昏地暗。风沙大得让人迈不开腿,扬起的沙子打在脸上生疼。没有树木阻挡,沙尘顺着窗户和门缝往里钻,家里每个角落,桌子、椅子上都积着厚厚的土。母亲会从门后取下扫帚——门上方挂着她沾满油污的工装,弯腰扫着地上的尘土,嘴里不停念叨:“什么时候风能少些呀?戈壁滩上要是有个海该多好……”母亲擦拭桌面的沙沙声,混着风沙拍打窗户的呜咽声,成了我少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底色。
记得那年中考,气温居高不下,风扇没日没夜地转,搅起的风都是热的。母亲拿温度计量了量,房间竟有38摄氏度。我热得通宵难眠,天一亮就揣着书本直奔离家半公里的渠道。这条窄窄的人工水渠,水不知从哪来,要往哪去,蜿蜒穿过盐碱地。骆驼刺在龟裂的土缝间探出头,几株沙枣树歪着脖子,像被风沙吹折了腰。清晨6时的微风仍是温热的,把脚伸进浅浅的渠水,让带着戈壁咸腥的水漫过脚踝,才能感到一丝惬意。远处的抽油机一上一下,像给荒原磕头的铁人。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从石油中诞生。1955年,黑油山1号井喷涌的原油,在戈壁滩上浇铸出中国西部第一个大油田。这座因油而生、因油而起的工业城,像棵顽强的胡杨,扎根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这里是典型的温带大陆性气候,雨水稀少,极度干旱,散落在戈壁荒滩上的植被,不知枯萎了多久。人类文明离不开水,工业发展更需要水,为解决水资源稀缺问题,这里的人们从未停下改善家园的脚步。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就在我们快要习惯与风沙共舞时,转机悄然而至。
1997年,人们开始在茫茫戈壁上修建引水干渠,爆破声惊醒了沉睡的梭梭柴。工人们把冻硬的馍馍捂在怀里暖软时,有位搓着冻红耳朵的老师傅——他是石油单位安排来的技术人员,从安全帽里掏出女儿的照片说:“等通水了,带她看会开花的戈壁。”晨光中,他佝偻的背影像沙漠里的胡杨。棉袄凝着霜的汉子们,用冻裂的手掌丈量着春天的距离。数以万计的人投身这场浩大工程,在寸草不生的青克斯山脉,历经春寒、酷暑与秋风,用铁锹和镐头一抔土一抔土地挖,一寸一寸地往前推进。当第一锹破开戈壁冻土时,他们或许没料到,这会是一场与自然对话的漫长仪式。
经过3年多的人工开挖,清清的河水从远方流来,像一条游龙蜿蜒嵌入克拉玛依的血脉,人们叫它“克拉玛依河”,也叫穿城河。那些被铁锹惊走的沙蜥悄悄潜回岸边,在水泥护坡的缝隙里安了新家。
人们常说,自从有了这条河,无论春夏秋,雨水多了,花草树木也多了,生活环境和质量都有了很大改善。
油城的春天来得迟些,却从不会缺席一场盛大的花季。四月的阳光越来越暖,冰雪消融,雨水登场。榆叶梅的甜香裹着海棠花,被晒暖的南风酿成独特的戈壁香氛,沾在行人衣襟上久久不散。有蜜蜂醉醺醺跌进苹果花盏,绒毛沾满金色花粉,冷不丁会从开着的窗钻进来,诱惑着沉闷了一冬的人。一株株小草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枯萎的杂草被完全覆盖,一片片绿意向远方蔓延。树木在阳光下吐出嫩芽,不出几天,叶片由小变大,单薄的枝干也丰腴起来。
沉睡了一冬的城市被唤醒,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或呼朋唤友,或独自闲逛。路上、公园、广场,哪里有花开,哪里就有欢声笑语,人们嬉笑着、喧闹着、拍摄着,尽情享受这美好时光。
往年能把柏油路晒化的毒日头,如今竟也有了南方的缠绵。骤雨常常不打招呼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克拉玛依河面,溅起的水雾裹着红柳花香,恍惚间像回到故乡的雨季。不等收起伞,太阳又探出头,柏油路面蒸腾出袅袅雾气——这哪是我们熟悉的戈壁夏天?丰沛的雨水染绿了红柳枝丫,唤醒了无名野草,连戈壁石缝里都渗出绿意,疯长的骆驼刺漫过了路沿。盖过楼顶的树木,浓荫覆窗。
克拉玛依河悠然穿过南北两岸,牵着世纪公园的衣袖平缓向前,成了天然氧吧。
北岸水边,碧绿的垂柳绵延几公里,青石板路掩映在袅袅树荫下,幽幽伸向远方。柳梢轻点水面,像写下一串串未完的省略号。新发的柳芽儿一碰水面就羞得蜷起,荡开圈圈涟漪,惊散了游过的小鱼群。人行走其中,像置身重重荡漾的绿帷翠幕,临水的花草树木未经人工修剪,保持着原始生态。放眼望去,草随意生长,花任性绽放,让人忘了这是高楼林立的城里,仿佛走进幽深的丛林。
沿河道向东,芦苇丛渐渐收拢视线。两米多高的苇秆密密匝匝,新抽的芦穗在风里摇成浅绿波浪,忽见淡紫云雾浮在苇梢——原是细碎野花攀着茎秆绽放,像给芦苇披了件薄纱衣。忽然有素白掠过视野,让我想起母亲晾晒的旧床单,曾经在风沙里猎猎作响,如今成了水鸟舒展的羽翼。一只白鹭在芦苇间出没,拍着翅膀从这头飞到那头,这些沙漠中的“外来客”,分明是河水捎来的信使。不经意间,有不知名的鸟在啼叫,“扑棱棱”的振翅声里,银亮的水珠从羽毛尖甩落。河心航标灯的铁架上,几只鸬鹚突然化作黑色箭矢,“唰”地扎进水中,再抬头时,银鳞正在喙尖扑腾,溅起的水花里晃动着夕阳余晖。
穿过横跨两岸的大桥来到南岸,脚步不自觉放慢。堤坡蔓延的草坪上,玫瑰和月季散发着淡淡清香,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尽头,古朴的亭台楼阁静静伫立。
毗邻的世纪公园,长满各种茂盛树木,高低错落。林子里不时传来鸟鸣,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与堤岸草木相映成趣。坐在岸边长椅上,静静望着克拉玛依河,清澈碧绿的水面像凝固的翡翠。晚风掠过,河面泛起涟漪,现代建筑与绿树花草倒映水中,轮廓模糊,恍惚间分不清是水在城中,还是城在水中。
这里的天比南方黑得晚,晚上10时还透亮。夕阳慢悠悠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暑气渐退,饭后的人们汇集在河两岸,散步的、跑步的、闲坐聊天的,各得其乐。突然,一曲热情欢快的麦西来甫音乐从远处传来,循声走去,维吾尔族大叔正忘情拍打手鼓,手鼓声惊飞了芦苇荡里的水鸟。这些“新移民”和白鹭一样,都在戈壁找到了栖身之所。男女老少踏着节奏起舞,姑娘们的艾德莱斯绸裙旋成七彩漩涡。围观者跟着拍手喝彩,手机闪光灯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行走在克拉玛依河边,能看到生态、自然与人文都融进了生活。住在河水穿城的城市里,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天天面对这条河——水一碧到底,看久了心就静了,连梦里都带着水波的温柔。
最爱雨天,总会在闲暇时撑伞到河边,赏一番戈壁雨色。伞沿的水珠串成帘子,恍惚间,克拉玛依河正和故乡的雨悄悄碰杯。河面浮起薄雾,在空气里游荡,给万物覆上朦胧薄纱,花草树木、河岸楼房都成了水墨影子,在雨里忽近忽远。远处青山像被雨泡化了,山尖融进云里。微风拂过,堤上青草湿漉漉地趴着,树叶绿得发亮。这番雨景,竟透出些江南烟雨的韵味。
都说河流是城市的名片,不如说克拉玛依河更像本摊开的日记。翻到最早那页,是当年油田钻机在戈壁滩打第一口井的场景——狂风卷着砂石打转,刚冒头的草芽转眼被掀飞,只有骆驼刺和芨芨草硬生生扎在沙窝子里。如今去河边走走,老柳树的年轮里藏着许多爱情故事。天刚亮,鸟群扑棱棱掠过树梢,碎影掉进碧绿的水里;太阳快落山时,波纹驮着金灿灿的夕阳下沉,一转眼又托起满河碎银。难怪易中天老师曾说:“这儿虽在塞北倒有江南的灵秀,虽说听不见渔歌晚唱,可你看那油城亮起的万家灯火,不也暖得让人心颤么。”
陪母亲沿河散步时,她总要蹲下捧起河水——曾经的浑浊泥沙早已沉淀,化作清亮的水波,在她掌心跳跃成细碎的星光。她对着河水喃喃道:“你看,戈壁滩真有了海。”那些年从窗缝扫出去的沙尘,早已沉淀成滋养水草的河泥。此刻她掌心跳跃的星光,多像当年被风卷走的枯叶。
早年间安装的抽油机还在那儿“磕头”,风吹日晒的底座泛着锈红。入夏后,边上竟蹿出几丛骆驼刺,嫩枝顶着紫花在风里颤动——这戈壁滩难得的盛花期,不正是这里的人们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吗?

责任编辑:沙露
本期编辑:邵文静